研究王晓曲：皮与里

在年轻一代以绘画为主要创作媒介的艺术家中，王晓曲甫一出道，就以极具个性化的画面处理和绘画中人物、环境与叙事的独特关系处理，魔力般地俘获观者的视线。她将来源于现实、新闻及网络的现成图像在画布上调度出具超现实意味的景象，通过扭曲、旋转陌生化了人人熟知的现实图像语汇。在2018年和2021年于艾可画廊进行的两次个人项目中，王晓曲正是通过荒诞的身体形变，提供了惹人暗笑又难以忘记的幽默图式。观看王晓曲的绘画，观众感知到一种紧迫性——现实图像强烈的实在性吸引着艺术家，介入现实并对其进行肢解与改造。

2021年下半年，艺术家在熟练了其独特的画面处理逻辑之后，开始往图像的构成和色彩的关系上进行了更深入的探索。在星美术馆筹备组项目空间SSSSTART的全新个展《艺术家谱系之九 – 欢迎光临》中，王晓曲试图从图像整体的分割方式入手，尝试进入图像的新方式。《钻石》（2021）的构图是她对原始图像进行反复的解构以及重置后呈现给观众的结果：礼仪小姐们的身体在她脑海里就像扑克牌一样折叠又摊开，配合蓝、黄、灰、绿等色彩的微妙处理，最后形成了钻石般多棱的面貌。画面上被规训的身体模块相互挤压，形成一种无知无觉下的僵硬。而《斯芬克斯》（2017）、《奖章》（2021）及《丈量》（2021）则是艺术家试图从山峦、金字塔与人体形态中寻找内部几何关系的系统尝试。近年来，她的笔触由粗放、表现的形态趋向薄和精细，油画颜料的物质存在逐渐削弱，代之以模拟大理石、色粉、水痕等等非油画的肌理，扩延了绘画的可容性；似《黄色气球》（2015）一作般满溢的人物情绪有所收敛，人物轮廓处留白而不填补内容，甚至于画面上留下炭笔分析的冷峻痕迹。以画框为边界，她因循塞尚的工作，将处理图像的构成秩序作为工作的重点，体现一个绘画艺术家对形式语言的持续钻研。

于王晓曲而言，主题是否仅是一张薄薄的皮？《欢迎光临》 这一展览标题来自于王晓曲对早年酒店玻璃旋转门的想象——她一直在试图从绘画内部对现成图像进行剖析、解构和重置，她将这一创作方式拟态为旋转门一般对“何为表，何为里”抛出质疑。在王晓曲的创作中，形式与题材如繁忙时段的酒店旋转门，互为表里。艺术家对图像和题材的选择无法规避所处时代的影响。王晓曲对图像语汇的选择，是艺术家以非俯视式而是平视的视角，去接近、表现她亲近的一种现实。在王晓曲的案例中，对图像结构的趣味与荒诞化处理提供了作品自身的完整性，而主题则让想象的图像生出了脚，扎进泥土，反映艺术家应对现实环境的方式。此两者相互嵌套，恰恰好地串连出一个完整的闭环，构建王晓曲绘画丰富的阅读性。

2021年的系列新作中，王晓曲尝试了一系列大尺幅的群像作品。群像的图像母题来源于网络上随手可得的集体合照，联系到苏珊·桑塔格于《论摄影》中观察中国私人照片拍摄行为：“一般来说，人们对待相机的方法，是大家为拍照而集合，然后排成一行或两行。对捕捉活动中的被拍摄者全不感兴趣。”从早期《迎客松》（2018）一作，到本次展出的《找重点》（2021）与《钻石》（2021）两作，王晓曲精准地捕捉到中国式集体人物照中对群体行为和群体心理的关注，因而在她的画面中，人物面孔有违传统肖像画的要求，以模糊的状态呈现，换之以对肢体语言的无限加强放大，来增强对人物潜意识的读写与描摹。王晓曲读出个体在纪念照拍摄中的矫饰之感。“我收集了许多来自于网上的个人或集体的留影，这些照片无疑都有向人展示的目的。姿态已经不属于他们自己，是被观看的身体，成为了景观和环境的一部分。”如社会学家米勒提出扮演是社会化的实质，《钻石》（2021）中身着蓝色制服的女性，正将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交叠于身前，以礼仪小姐这一社会角色所要求的行为规范去作出行动，成为巨型社会机器的一个齿轮。无需过多提示，观者即可通过固定的范式辨识出其绘画中人群特定的社会身份。王晓曲放大和夸张了人物身体的姿态，将社会化扮演带来的异化及不适感推到最高峰，激发强烈的戏剧冲突。总体而言，看似由狂想驱动的画面，实际上却是艺术家以严肃的现实主义视角对中国式面孔和身体观看和体验的结果。

于是，幻想式的表现方式与现实主义的内核在王晓曲的创作中形成了另一种饶有趣味的表里关系。这种表里关系在文学上可追溯至卡夫卡：在《变形记》中推销员格里高尔变形为虫的荒诞表皮下，是作家对社会秩序异化人性的体察。阅读王晓曲的绘画，同样需要观者跳出戏谑画面布下的陷阱，审思艺术家对个人和群体于社会中存在状态的表达。以《严肃的男人》（2021）为例，她想象花朵似严肃的面孔，它们紧盯着过路的人，眼神令人发毛。在展出现场中，不难发现三色堇环形排列的形态与《找重点》（2021）中环会议桌而坐的人群形成的呼应关系。王晓曲极敏感地幻化和挪用物的造型，拟态如瘙痒一般微小却实在的人类情绪。无论作品中主角是人像或物品，王晓曲的工作与肖像绘画紧密相关，她关注人在细微处流露出的精神状态以及个人气质，通过夸张的变体与压倒性的构图强化荒诞感。个体难以言明的“存在”隐约潜藏在画面人物的身体之下，触碰到观者具身的个体经验。因此，虽然具备现实的局部特征，王晓曲的作品更像是人们记忆中所熟知的画面的不断延伸，散射出艺术家的关怀和感知能力。她从图像之中感受到的微妙细节，深入浅出地刻画着这个平凡的世界。在绘画中，她将集体的梦想、社会的意识、秩序投射出来，画中的人物沐浴着政治、文化和一切混合物。

在中国当代艺术的脉络中，刘小东代表了以人物群像作为绘画对象的具象现实主义风格，他画儿时好友，也画农民挑夫。事实上，王晓曲也多次强调她所选择的图像与个人经验之间的关联性，她以极敏锐的目光狩猎现实图像语汇，介入繁杂的社会百态，表现社会浪潮。这些来自现实的、尚带泥土腥气的图像语汇，表明了艺术家选择所言之物的态度——不拘泥于古典、传统的“美”，而是从杂草丛生的荒颓现实中汲取能量，与时下流行的土味混剪视频一样，代表了一种独属于当下的观看和使用图像的方式。王晓曲的绘画状似一场将现实与想象相嵌的图像游戏，它们看似轻巧，实则笔力万钧，趣味性画面的表象下仍难掩其严肃现实绘画的本质。